回想起來,一生中最輝煌的時候還是在少年,尤其是小學時候。然而這話說起來是多麼地蒼白無力,一生呵,其實只不過二十出頭的光景,連戀愛都還未曾有過。大約還是因為學習成績,總是被老師寵著,那時的同學們自然因為老師的這層關系格外的喜歡著我,況且我那時又不像現在般傲慢,還肯與人相處。無論如何,少年時代是沒有什麼痛苦的經歷的,即使是被學校逼著回家向父母討要學費,也只當是提前放學了般;到後來小學畢業了,這學費學校也還是沒追回去,衹能算了。中學雖然討厭,刁難倒是沒有,無非是生封閉式教育的氣!一路的平坦地度過了,小的坑坑窪窪也有,然而算不上顛簸。
所以很難體會三毛的處境,那樣悲楚的少年時代,無論如何,是我這樣的人無法體悟的。因為沒有經歷過,丁點的相似的悲哀也沒有過,縱然也覺得了淒慘,這份同情心卻還是遠遠不夠,所謂切膚之痛者,這樣的悲苦,大約旁人是永遠無法體會的。經歷是人生無可逾越的溝閡,也許正是因了此,人生才經得起玩味。然而恐怕共識是,現在的人生已經不起玩味了。
早年上學,整個的竟或是個悲劇,及至後來竟鬧得要《逃學為讀書》了,也算是傳奇了。戲劇的人生中的幽默感,大抵如此,多麼的嘲諷!其實是三毛被嘲諷了,是她的一個數學老師,因為她三次數學小考都得了滿分,總是覺得不可能,這樣一個平日數學並不夠優秀的孩子是沒有資格得滿分的,完全地沒有資格。所以當場讓三毛出糗了——單獨地給她出了張試卷,她偏生又不爭氣,得了零分——這足以明證是作弊了!可是這倒不算嘲諷,生為師者,竟邪惡至侮辱學生了,當眾在三毛的臉上畫鴨蛋,更要命的是這鴨蛋還不僅僅是給班上學生的觀賞,竟是給全校的觀摩!她那時該是怎樣的心境?總該是流了淚的,雖然她並不曾這樣寫。仿佛撒了一出胡椒粉,避無可避,總要辣糊淚眼,況且又還是個小女孩子。也正是因了此,才終於自閉,完全地將自己鎖在了“二毛”的小世界裏。
然而人生是不該折斷了來看的,純粹的悲與喜的人生是經不住品閱的,縱使淒苦,其間也總有欣慰的事,異彩又或者點滴卑微的滿足。她母親要去參加一個同學會,倒是從沒有過的事,而且還要帶了她同姐姐一起去。大概算作小學作文裏《記最難忘的一件事》了。可是結局是如此的悵然。同學會的那天,她母親與姐姐一同去學裏接她,本來就已經遲了,偏偏又還下起了雨,可想而知是沒有趕上的,還淋了個落湯雞。可是至少穿上了新衣服,口裏雖然啃定了不喜歡,其實如同情侶的打情罵俏般。而且等待的過程是喜悅的,她母親突然有了那許多回憶,給她們講故事,講年輕時候的故事;多少也是可喜的,較平日裏自然平添了生趣,也不必喊出“母親,你再用愛來逼我,我要瘋了”——這倒是我的心聲。
我其實很不情願用“自閉”這個詞,也是不敢用“自閉”這個詞,因為據說,閱讀也是交流,而且是神交。三毛雖然將自己鎖了起來,可是無時無刻不在閱讀,也自然就是無時無刻不在交流了,這如何可以稱她為自閉呢?當然,否認了閱讀的交流性,也自然就可以稱其為自閉了。其實是令我欣羨的,我整個的童年一片荒蕪,不是書香門第,也沒有自己掏錢買書看過,到中學時候看第一本小說《圍城》,又還被父母責罵為看閒書不肯用功學習;嫉妒之心也就難免了。到我真正開始閱讀,竟是高中了。
我是怎樣愛上文學的,怎樣從一個討厭語文的學生突而轉變為了所謂文藝青年的(也還是討厭語文),說起來又是全叔明老師了,算是對我影響最大的老師了。然而沒有顧福生那樣的名氣,鄉下地方嘛,用星宿派的說辭也就是,螢燭之火哪能與日月爭輝!
她去顧福生那兒學畫,雖然沒有受委屈,老師又和藹,可是畫得不好,衹能越發地自卑。是顧福生幫她投了稿子,人生的轉捩這才顯現。學畫終歸不是她的長處,雖然也有得獎,比起來還是文章要好得多。按自己的說法,也是這樣,她這一生的扭轉真虧了顧福生,是他的耐心,他的推薦。第一篇印成鉛字的稿子是《惑》,也錄在了《雨季不再來》的集子裏。大約也是有顧福生同白先勇的交情在裏面,自己也這樣說,“《現代文學》作品的刊出,是顧福生和白先勇的幫助,不能算是投稿 ”。可是畢竟是個開始,也有了自信,也有了第二次自己的投稿。
白先勇跟她也是認識,因為原來是近鄰,說起來仿佛又多了層關係了。特特地來說白先勇不過是因為驚奇,是我知道的那個白先勇麼!結果居然真的是同一個人。也就是去歲來漢的《牡丹亭·青春版》的白先勇。是在我校大學生活動中心上演的,離得又近,兩三分鐘的腳程。可是偏生買不到票,倒不是錢的問題,實在不知道哪裏有賣的。眼睜睜看著來了,眼睜睜看著又去了,那麼近,可該氣死人了。也就又添了份醋意,怎麼陳平這麼好福氣呢!劉禹錫的《陋室銘》中的句子——“談笑有鴻儒,往來無白丁”——真真羨煞人也。而況還有後來的兩位老師,韓湘寧與彭萬墀。
旅歐旅美都是後話了,也都緣起於顧福生,這話想來是說得過去的;不然,一輩子真鑽進書裡去了,也就沒有現在的三毛了;像一般人,還不過三十,人生仿佛就看到了盡頭,似斷了弦的琴,再怎麼奏,也出不了華章。然而,三毛的人生還沒有清淺到一望而知的地步,真是可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