遺夢:遠去的人事浮沈

回憶是一首跑了調的歌。許多時候許多人,作起回憶來,無限的依依,無限的懷念,無限的愛,無限的美好……

在中學讀書的時候,先生向我們說:「做文章,開頭一定要好,起頭起得好,方才能夠抓住讀者的注意力。結尾一定也要好,收得好,方才有回味。」我們大家點頭領會。她繼續說道:「中間一定也要好——」還未說出所以然來,我們早已哄堂大笑。

這段文字是從張愛玲處竊來的,我已經不大記得中學時代的趣聞了——近來的記性實在是糟糕透頂,丟三落四的,連學生證的去處都不大瞭然,翻箱倒櫃也終於無法可尋。所以趁著印象還未曾舊去,筆頭還未曾生疏,靜下心來細細思量,一點點嘮叨,幾筆瑣屑,亦聊勝於無。

教我們語文的也是位女先生,後來又做了我們班主任。我記得她也有說作文的事,開頭要好結尾要好,至於中間,她似乎並不曾說過,又或者我不曾記得。但是有一點,我們沒有讀者,只有閱卷者。這很教我洩氣,我是那種不能夠討好閱卷老師的學生,反而是惹人嫌。有時候話題足夠有趣,我又不至於觸怒到閱卷階級,我們女先生便當著眾人誇奬我,順便念過我的作品。我想,總算是有了「讀」者,稍稍解過我的可憐的虛榮心的飢渴。

女先生姓陳,人也陳,陳年舊事一般的人,時間已啃過了生命近半的圓餅,嘴角唇上滿滿糊了一層碎餅楂子,還是不依不饒吧喳吧喳地嚼著。她不大喜歡表揚,一有值得批評的事便呶呶不休,但是有一位同學是她例必要褒奬的。每每佈置下了作文,或者有了考試,批閱之後,到了講評時,這位同學便得穎脫而出;陳老師站在講台上,背後是墨綠的粉筆板子,面前一攔黃釉漆的講桌,粉筆盒子零亂地散著,絮爛的淡桃色抹布撂在一邊,講桌中間躺了明黃的作文本抑或是白色的試卷,陳老師便開始推薦地講讀起來。

是位姓沈的女學生,小小人似的女孩子,略嫌單薄的瘦削的身子,一張小臉,翠雲短髮攏著,也才如水面浮萍似的臉面子,禁不住風言。在我以為,能夠例次的被評說,確實值得晞慕,她大約也覺得了驕傲,可是神氣里還是一般的淡定從容。陳老師說她的文章大氣廣博,我並沒有異議,不然就只顯得我小家子氣了。然而私下裡便很奇怪,真的,人是不可貌相的;如子房者,太史公尤疑其以為魁梧奇偉,否則,不稱其氣之小大了。

我自己的作品,很清楚,多半近乎女氣,不過個人恩怨似的牢騷;可是一般的女子又不大理解懂得這份氣質,太也教人失望了。回溯到作文的事,我們陳老師希望大家學習沈同學的文章,不要學我的,學也學不來的。我格外喜歡這句「學也學不來的」,她當然沒有誇奬的意思,輕飄飄秋葉般地一句帶過,並不「起耳」,我聽到後便十分受用,以為是最高的褒奬了。沈同學的文章是那種輪廓清晰的「明文」,分明的眉眼,有胳膊有腿,綱常允當而大義凜然;可是到了我這裡,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,風吹過的浮雲的零落——老師們又還不能詆毀它,至少都還處於同一片天空,不能說是前言不搭後語。如果描成了畫,也只是抽象藝術,看著就討厭,實在難以評估。

理科班的學生談文藝,彷彿鸚鵡的學舌,嘰嘰哇哇,自己卻並不能理解自己說著甚麼。我開始是懷著一份文藝的心情,卻硬是被老師們逼了過來讀理科,總是覺著我的理科至少比文科要強一點,沒奈何,也只得過來了。當然,論及到考試,文科其實也沒多大值得去學習的,反正也就是虛應個景。沈同學也是想讀文科班的,並且還上過幾天課。她是因為父母才輾轉到理科班來。像一般的家長,孩子的前途看得格外的重,她父母以為文科生將來不好找事做,如果學理科的話,出路要大得多;她也就屈從了。其實不論學甚麼,她這樣優秀的人不見得會窮途,她父母也是多慮,彷彿那一班文科生將來都會成為無業遊民。偏生沈同學又極孝順,不肯違拗父母的意思。現在看來,我以為很是浪費她的才能。

人生是這樣的,有許多的犧牲,無可輓回,只能痛心疾首地後悔,她或者並不曾後悔,這也不可知。就算是自己,也不大看得真切,自己的真實想法並不能瞭然。可是,究竟也不算甚麼,一路地已經走了過來。過去的路無法重復,算了,空余幾聲唉嘆。噓——

時常想起來的時候,也是鼻孔里嗤一聲長氣——我自己又何嘗不軟弱!雖說輕狂,雖說放蕩,一旦臨了境,也一樣遑遑不知所出,妥協了,退讓了,放棄了,心死了。

是在高二,有一段時期情緒很低落,對課本與老師充滿了抵觸,唯一的想法便是出逃,離開所有的思想的禁錮與人身的束縛,青蓮似的辭親遠游,憑一身任性,如不系之舟。這樣的想法蛇一般纏繞著,甩也甩不開,只能是越勒越緊,讓人喘不過氣來。後來終於下定了決心告訴給父母。我母親在電話那邊異常生氣,也是異常痛心,呵斥不已。這當然是明知的結果,但是無論怎樣,總是要同他們說一聲的,畢竟養育了這麼些年,累了苦了念了盼了這麼些年,倘使一聲不吭地離開,更加憑添了他們的苦楚,也更加憑添了我的愧疚。

是晚上的電話。我母親第二天一早便趕來學校,找我出去訓話,又是勸又是罵,苦口婆心地絮絮叨叨著;又有知事的老師過來勸說,馬上使我疑心自己成了心理不健康的問題少年,但是至少我還算是優秀,相貌上雖說馬虎了點,成績上倒還將就,有留下來的價值。我母親嗚咽著嗓子道,你弟弟廢了,我們不指望他了,你也要廢了,啊?一切的誨勸,於我也只是枉然,徒勞地讓我恥笑於他們可憐可悲可嘆的世俗的價值觀,越發教人不滿於這功利的世道。

母親依舊是呶呶不休,有聲的嘴唇的一張一翕,不過是一段無意義的聲波,白白地浪費著力氣。她終於是覺得了徒勞,一陣辛酸,一陣心酸,酸熏了紅眼,沁出淚來。我立在她跟前,不住地咬著嘴唇,剪手於腹,不安地掐著指甲,暫將打發時間的尷尬。後來展額抬面見了她的淚眼,又想起她是暈車的,一大早地坐車過來,又還要受我的氣,算是受盡了委屈,我心下便覺著不好意思了,低下頭來。

她那時剪著一頭齊頸短髮,像孩子一樣,委屈地哭了起來;臉上還沾染著暈車的痕跡,一種苦口婆心的慘白。因為不論再怎麼說,也是無用的,她便住了嘴,只是盯著我。大家都不說話,時間就在這份空寂里流逝,也就到了下課的時候了。馬上便有同學也加入到規勸的行列里,熱忱忱地來打消我辭去的念頭。無論如何,人民群眾的力量都是偉大而不容小覷的,個人似的英雄主義終於永久地敗北給了大眾的集體主義。我想,還是放棄吧,不必執著了。

母親松了口氣,如釋重負般的輕鬆。但是我很難過,太多時候,我們背負了不可摒棄的羈絆。她是為我好,這自然毋庸置疑,然而一帆風順的路途是禁不住走的,有時候我更渴望波瀾與坎坷。倘若當時做得足夠絕決,現今的路又將如何?無法可想,也許會後悔,也許會義無反顧;站在今天的視角,這個未知數充滿了魔力,魘住了我,勾引起我的無限的遐思無限的嚮往。

回憶是一首跑了調的歌。許多時候許多人,作起回憶來,無限的依依,無限的懷念,無限的愛,無限的美好……一切都彷彿沾染了幾許過於矯飾的妄想,一種不切實際不合實際的高唱。其實只不過點點滴滴清平的慵碌,浮沈的人事,不說也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