莊周·夢

莊子曰:“往矣,吾將曳尾於塗中。”

實在很難擬定一個完美的文題,即使寫下了這三個字,也還是悸悸然駐筆不前。對莊周,如果非要用一個字來概括的話,很難。可是我選擇了“夢”,霧一般迷惘,酒一般酣暢,魂牽夢繞著。也不是因為“莊生曉夢迷蝴蝶”,根本他一生就是個夢,根本他本身就是個夢——一個喜做夢,好做夢,樂做夢,會做夢,善做夢,敢做夢,卻也只能做夢,怳而終日沈浸於夢中,終日沈湎於夢中,終日沈醉於夢中,終日沈睡於夢中,失了形,失了心,失了性,也仍舊抽不了身回不了神,完完整整的夢里人。

讀莊子,時常會覺得力不從心,古文的影響倒在其次,那樣的一個一個的夢走過了,浮光掠影一般,只是悵惘,遑遑不知所云,或者真是“井蛙不可語於海”“夏蟲不可語於冰”。王國維將其歸為南人,語曰“南人想像力之偉大豐富,巧於比類,而善於滑稽,故言大則有若北溟之魚,語小則有若蝸角之國;語久則大椿冥靈,語短則蟪蛄朝菌;至於襄城之野,七聖皆迷;汾水之陽,四子獨往”,可見一斑也。然而我乃楚人,也是王國維所論之中的南人,“文學原質”本來相同,這是先天的優勢;讀莊子,雖時有不知所云,而不知所云者多半是其語,其意倒大略通達。《天道》篇乃有曰:“世之所貴道者,書也。書不過語,語有貴也。語之所貴者意也,意有所隨,意之所隨者,不可以言傳。”由是知之矣。

這裡便產生了一個很有趣的悖論,一面乃言書不可達意,一面又著書立說,語言同行為之間的衝突立刻彰顯出來,而世俗之人不免以此詆毀莊周,以為他用自己的矛戳著自己的盾。誠然,當我們讀到這裡時也不禁會然一笑,並不是嘲諷,也沒甚麼可嘲諷的。一個敢於將自身矛盾展示出來,在大庭廣眾之下剖析自己的人,我們有甚麼理由去嘲諷,我們有甚麼資格去嘲諷!這樣一個可愛的人,於不經意間調皮了一下,於是我們見著了他的矛盾,毋寧說見著了人的矛盾,壓根人本身就是個矛盾體,何況於莊周這樣的夢里人。

矛盾。韓非的故事里,我們沒能得出結果,究竟是矛勝了盾還是盾勝了矛,他沒說;如果真要做一次嘗試,大致有三種可能,一是矛勝,一是盾勝,一是矛折盾破。我們很難想像當時的情形,莊周身陷於這許許多多的矛盾,糾纏於這許許多多的矛盾,無法自拔,糾纏不清,越理越亂。可是偏偏還要理順這些道,並不是說他將這些道給理亂了,如果要形象一點的話,我們好比處在無數個同心圓的中心,當我們將身處的小圓理順了,進入到一個比較而言更大些的圓中時,想要再突破這層圈就更加難了,愈是到後來愈是困難。所謂“計人之所知,不如其所不知”,我們愈是獲得學識,愈是發現自己不明白的地方愈多,只嫌所學不夠,何厭其多!所以當莊周身陷於矛盾重圍之中時,本身他就已經突破過了許多矛盾,身處方外,又豈是方內之人所能預料的?一若跣足不前,自然眼前只有一個矛盾,然而矛盾少也只是因為看到的矛盾少,不能說明他有多智慧。

莊周活在了夢中,也同樣創造了夢,是夢里人,也是織夢者。即是如此,人生最大的矛盾便誕生了——夢與現實的矛盾。並且他又是這樣一個會做夢的人,這個矛盾也就越發的尖銳了。夢里,是一個逍遙無待、天人合一、明王而治的天下;一旦夢醒,諸侯相侵伐,力政爭權,暴虐百姓,整個的一片污暗。所以閉眼,所以假寐,所以視而不見,所以聽而不聞……所以遁世,亦非真遁世,“知其主義之終不能行於世,而遁焉者也”,其形如枯槁,而心如死灰。

莊子釣於濮水,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,曰:“願以境內累矣!”

可是,即便將整個楚國的權柄交給了他,即便將天下的權柄交給了他,對莊周,也只會是持竿不顧,因其知道,天下的權柄集於他手,他的那個明王而治的夢亦無法實現,實現不了的。他的心已經死了。所以——

莊子曰:“往矣,吾將曳尾於塗中。”

一樣是晦暗不明的時代,魏晉南北朝風流逸士之多,也多半是時勢造就。政治黑暗,其志不得通於世,於是撫琴,於是吟詩,於是談玄,於是論佛,於是說道,於是流觴連宴,於是寄懷山水,於是放浪形骸,於是避世了,隱逸了,陶醉了,沈睡了,開始織夢了。也同樣是南人的夢,綺麗,炫目,而不切實際。

對於莊周的避世修身,一向,世俗之民頗有微辭,流行一點的說法叫作“消極”,對孔孟,那大概就是“積極”了。已經說過,方內之人豈能管窺方外之人的德行!莊周處在了世俗圈外,他本應不受世俗圈的束縛,世俗之人卻非要以他們的價值標準來要求莊周,斯不亦過哉!當見其妻喪而歌時,不免側目鄙夷,而不知齊生死同天地共長短也。莊周自比於鵷雛,現在有鴟非得給腐鼠鵷雛吃,鵷雛卻不肯接受,於是鴟譏諷道:“你這還算是個鳥麼!”淺陋甚矣。當我們回顧歷史,看到子路、曾皙、冉有、公西華侍坐,孔子問其志向,方曾皙言道:“暮春者,春服既成,冠者五六人,童子六七人,浴乎沂,風乎舞雩,詠而歸。”夫子乃曰:“吾與點也。”此時的孔丘已自甘淡泊,知其主張不可用於世了。而後世所謂儒學亦殊於孔丘的儒學,已失其本真,為帝王所利用,實在不能算是孔丘的榮耀。莊周卻省去了這許多麻煩,不至於為人所附會,因其哲學實在乃是未來之哲學。

其言:“計中國之在海內,不似稊米之在大倉乎?”而後來者卻一味狂妄,曰泱泱大國,曰天朝上國,終至引火自焚,何後人乃反不及前人哉?亦是莊周思辨哲學之睿智也。

莊周的哲學是未來的哲學,當然,即便在現代看來,這個未來也還是遙不可及,莊周其時倒或者未曾想過其哲學乃是未來之主義,也是於不經意間織繪的一個夢,一個無為而治的夢。現在看來彷彿無政府主義了,於今亦是行不通。世俗之民其修養還不足以無政府無標準,而事實是世俗亦未嘗重視於修身,更多的時候,我們的精力撲在了治國方略之上,我們有自己的小集體,有整個集體的利益,為這個利益我們會不擇手段,甚而掠奪他人之利益,這樣看來,若想求無為而治,幾乎是不可能了;但是,至少有一點,我們追求天人合一,與自然相和諧——已經走了那麼多彎路了,回過頭來發現,原來我們的創和諧社會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提出來了,轉了個怪圈,回到了原地。而莊周乃言太古,多少有些故意刁難於孔家的意味,孔夫子曰“信而好古”,莊周便拿太古來壓你,其實多半乃是杜撰,故其說也並非是將社會往原始形態推進,這裡說明一下。當我們轉過了一個圈後,很可能這就是原點。

站在當今的立場,我們不能過份苛責於莊周。也即便是當今,能出現一個不與權勢合作的人,難矣,甚至於我未曾耳聞過,更何況還是這樣一個極有思想的人。單就這一點來說,莊周也是極難得的。

“莊子眼極冷,而心腸極熱;眼冷,故是非不管;心腸熱,故悲憤萬端。”其言也汪洋恣意,其行也桀倨特立。很高興在人類歷史上能出現這樣一個人,一個夢里人,一個織夢者。

昔者莊周夢為胡蝶,栩栩然胡蝶也。自喻適志與,不知周也。俄然覺,則蘧然周也。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?胡蝶之夢為周與?周與胡蝶,則必有分矣。此之謂物化。

走過了,路過了,夢魘了,瘋夠了,擱筆了。